“要堅決杜絕生態城市反生態,綠化建設不綠色的現象。要摒棄急功利近的思想,避免生態城市成為一種標簽。”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院長俞孔堅對記者呼吁。
在俞孔堅看來,現在有很多城市都是在打著生態城市建設的口號在搞房地產,而真正的生態城市規劃、建設和管理并不規范。“很多城市認為‘建個大的綠色公園就是綠色生態城了’,這是很危險的。”
毫無疑問,目前全國各地出現了生態城建設的熱潮。
在百度上很容易就可以搜到諸如“某區欲建低碳生態城,規劃面積達數百平方公里;某地要形成低碳生態城鎮發展模式;某地計劃推出多項節能環保新舉措和新項目,以打造低碳生態城”等消息。
據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權威人士透露,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提出了生態化的城市發展道路。“沒有其它任何一種城市發展戰略像生態化城市發展戰略這樣存在如此普遍的共識。”
對于一貫高度重視經濟發展、追捧GDP不斷再創新高的地方政府來說,在如此熱衷地高舉生態城市的大旗時,是否真正意識到了這面大旗背后的真正內涵?是否更多地停留于表面和口號,看重概念上的“新寵”效應?是否做好了相應的準備?
俞孔堅對此充滿了憂慮。在他看來,面對異常快速的中國城市化進程,規劃師和城市建設的決策者不應只忙于應付迫在眉睫的房前屋后的環境惡化問題,街頭巷尾的交通擁堵問題,而更應把眼光放在區域和大地尺度來研究長遠的大決策、大戰略。
“從這個角度來講,眼下轟轟烈烈的城市美化和建設生態城市的運動,至少過于短視和急功好利,與建設可持續的、生態安全與健康的城市,往往南轅北轍。”俞孔堅說。
生態城市不生態
記者注意到,當前一些政府部門借著環境綜合整治和建設“生態城市”和“低碳城市”的名義,把原來水草叢生的城市河道整治成為光潔照人的水泥駁岸,花巨資動拆遷建設物種單一的城市大草坪,大躍進式地把非本土化的異地大樹“搬進城”。
“自由奔騰的河流被大理石包裹成筆直的溝渠;充滿野趣的濕地變成了光鮮的池塘和噴泉;自由生長的灌木被連根拔起,轉而被換成修剪整齊的裝飾植物;鄉土的野草則被需要消耗大量水資源的常綠外來草坪所替代。”俞孔堅列舉了當前城市建設中的種種行為。
這些所謂的“生態”做法讓俞孔堅痛苦萬分,而尤其讓他深惡痛絕的是,“耗巨資進行河道整治,而結果卻使欲解決的問題更加嚴重,猶如一個吃錯了藥的人體,大地生命遭受嚴重損害。”
這些被俞孔堅稱為“大錯藥”的措施包括:1.高堤防洪。防洪之道決不在高筑河堤,而在建立一個滯洪的濕地系統,從區域尺度上解決水資源的蓄留。2.水泥護堤襯底。寸草不生,光潔的水泥護岸,使得水的自凈能力消失殆盡。3.裁彎取直。不明白彎曲的水流更有利于生物多樣性的保護。4.高壩蓄水。變流水為死水,破壞了河流的連續性等。
“原來雜草叢生、充滿詩情畫意的河流現在就變成了虛假的河道。而且防洪堤投入巨大,維修成本巨大,關鍵是破壞了自然原有的調節能力。這是個非常悲慘的改變。”俞孔堅對此充滿嘆息。
“這實際是反生態。”在俞孔堅看來,我們總是過于依賴“灰色”基礎設施,試圖靠人工系統來調節城市生態,解決我們的日常生活,包括交通、排水等等,這不僅要消耗大量的能源,而且實際上是犧牲了自然本身的服務系統——水會自己凈化,植物會自己生長,而不是依賴我們澆灌。
“因為我們依賴于人工疏排系統,自然系統徹底喪失了自我調節能力。就像一個人沒法吃飯和排泄了,免疫力沒有了,胃的消化能力沒有了,必須靠插入管道抽出里面的液體,或者注射葡萄糖來獲取營養。”
“目前中國的許多城市,實際上就是處于這種狀態。”俞孔堅說。所有這些,都無疑是與生態城市建設的目的背道而馳。
建設生態城市
從“大腳丫革命”開始
“對于社會發展過程中產生的新概念和理念,不能簡單引用或炒作,而是需要認真研究其內涵。”全國人大常委會環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主任委員、建設部原部長汪光燾說。
在眾多業內人士看來,對于生態城市建設,也應重在理念轉變,避免簡單引用炒作。
在俞孔堅看來,當前城市建設出路只有一條:生態文明,走可持續發展之路;戰略有兩條:“反規劃”和新美學。而“反規劃”的理念無疑為生態城市建設指出了一條健康的可持續發展之路。
俞孔堅認為,當前在城市發展和生態保護的雙重壓力下,判別和保護城市的生態底線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生態底線保障了城市基本生態安全,是城市可持續發展的生態保障,應作為城市規劃的根本前提和城市建設不可逾越的剛性界限。
這正是城市“反規劃”的核心理念,即:城市的發展建設規劃必須以土地的生態過程和格局為依據和基礎,優先進行不建設區域的控制,再根據社會經濟發展需要進行建設用地規劃和布局。
記者了解到,俞孔堅領導的北京大學城市與景觀規劃團隊關于國土生態安全的方法和理論,被寫進國土資源部的有關土地規劃大綱,指導國土資源規劃,還完成了環保部委托的國土生態安全格局規劃。在2009年,俞孔堅麾下的“土人設計”還完成了北京市國土生態安全格局的研究和規劃。
“我們需要系統反思這30年來的做法,城市建設需要進行‘大腳丫革命’,從城市到郊區,把裹腳布都揭開,回歸自然的大地。”俞孔堅同時倡導一種新的美學,即大腳的美學,用新的審美觀帶動創新可持續的城市發展。
俞孔堅提出了進行“大腳丫革命”,建設真正生態城市的四個原則,它們的核心思想是如何在城市化過程中維護土地生命系統綜合生態服務功能,包括生產功能、自我調節功能、生命承載功能以及審美啟智功能:
第一是與洪水為友。
把所有的河流解放出來,砸掉水泥,把他們從小腳變成大腳。在浙江黃巖永寧公園,俞孔堅用一個“漂浮的花園”講述了如何與洪水為友的生態防洪理念,發揮自然系統的調節功能。在長達兩公里的永寧江水岸,他砸掉了水泥護堤并大量應用芒草、菖蒲等鄉土物種進行河堤的防護坡改造,這個生態防護坡不僅能滿足防洪、雨洪改造利用以及生物鏈保持等功能的需要,同時也成為黃巖人民休閑的好去處。
第二是回到生產性,回到土地。
在沈陽建筑大學,俞孔堅把校園設計成“豐產的稻田”,把中國農業生產過程完整地、活生生地再現于當代城市的校園中。中國的“耕讀”傳統在這里被賦予了全新的內容。如果我們在城市化過程中能多關注土地的生產功能,我們離低碳城市就更近了。
第三是珍惜現狀,珍惜腳下的東西,化腐朽為神奇。
在廣東的中山造船廠,俞孔堅用“足下文化和野草之美”的價值觀,向人們展示了景觀設計師如何設計一個集歷史文化、日常活動、審美啟智、環境教育于一體的公共場所的全過程。更重要的是為那些因船廠搬遷而失去工作、失去歸屬感的人們重新建立起了一個精神家園。
第四是最少的干預。
在秦皇島湯河公園,俞孔堅用一條“綠蔭里的紅飄帶”——一條順著湯河河流廊道而建的紅色玻璃鋼“長凳”,在完全保留原有河流生態廊道的綠色基底的同時,用最節約的方式,把城鄉結合部一處河岸變成了美麗的城市休憩地。
俞孔堅還舉了他主持設計的2010年上海世博會園區后灘濕地公園的例子。“現在一談污水處理,好像就是要修多少污水處理廠、多少凈化池。但很多污水處理廠建了之后運行成本高,太依賴人工。我們的設計項目是利用濕地進行污水凈化,讓自然做功。”結果證明,一個10公頃的綠地,一天可以將2400多噸的黃浦江劣五類水凈化為三類水。如果我們的城市綠地都按這個模式去建設,讓自然做功,那么,我們離生態城市就不遠了。
俞孔堅強調,后灘公園展示了土地的生物生產能力,指明了建立低碳和生態城市的一條具體途徑;后灘公園建立了一個可以復制的水系統的生態凈化模式,為解決當下中國和世界的環境問題提供了一個可以借鑒的樣板。
俞孔堅說,低碳和生態城市實際上很簡單,那就是讓自然做功。
生命的系統:上海世博后灘公園 俞孔堅主持設計的后灘公園建立了一個可以復制的水系統的生態凈化模式,同時創立了新的公園管理模式,它建成后不再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去維護,而是讓自然做功,為解決當下中國和世界的環境問題提供一個可以借鑒的樣板;后灘公園深情地回望農業和工業文明的過去,并憧憬于生態文明的未來,放聲謳歌生態之美、豐產與健康的大腳之美、蓬勃而爛漫的野草之美;生動地注解了“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世博理念。
野草與工業遺產公園:中山岐江公園 中山岐江公園的場地原是中山著名的粵中造船廠,特定歷史背景下幾代人艱苦的創業歷程在這里積淀成珍貴的城市記憶。俞孔堅保留了造船廠的部分機械設備及廠棚,把齒輪、機器、鉚釘和鐵軌作為道具,大量種植野草,建立起有著特殊美感的工業主題公園,喚起人們對英雄主義年代的追憶。
綠蔭里的紅飄帶:秦皇島湯河公園 湯河公園在設計前是城鄉結合部里的一條荒河道,滿是垃圾。俞孔堅設計了一條500米長的紅色玻璃鋼“長凳”,順著湯河河流廊道蜿蜒,四周植物都是原有的,野草還是野草,林子還是林子,沒有砍掉一棵樹。這個簡潔而節約的“紅飄帶”公園入選《Traveller》雜志2008年評出的“新七大世界建筑奇跡”。